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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友計畫 05:田調臺南 — 開啟理解的隙縫

通信 / 家綺、宜瑾

前記:壞鞋子於2021年 11月至12月中前往台南麻豆總爺藝文中心駐館,發展駐館階段性呈現《長流》。駐館期間,除創作本身,更有數次田野調查行程,筆友家綺亦有一齊參與。

11月-12月:台南麻豆總爺駐館創作,階段性呈現:《長流》

11/18 西拉雅:頭社夜祭 (忠義廟,台南大內)

11/21 鄒族傳統巫師泛靈信仰分享 (山美部落,阿里山,嘉義)

11/22–23 溯溪達娜伊谷 (阿里山,嘉義)

Dear 宜瑾:

天冷,那天在山美部落一別,帶著鄒族神靈的故事與鬼月想像,你們隔日隨Basuya大哥溯水流而上的登山行程是否一切都好?

這個月壞鞋子來台南麻豆總爺駐村,我因緣際會的跟了幾個行程:在夜裡去參加西拉雅平埔的頭社夜祭、到阿里山山美部落聆聽鄒族的傳統巫師(yoifo)與信仰文化,前者召喚去年去東山吉貝耍夜祭的經驗;後者則開啟了對鄒族文化理解的隙縫,也因為有冠彰與敏全在田野地裡多年的調查與不吝惜的介紹,才有機會能稍稍了解這兩個龐大且複雜的文化系統。

11/18 西拉雅:頭社夜祭 (忠義廟,台南大內)

去夜祭的隔天,早起上班竟沒有昏昏欲睡,反而精神很好(之後是昏迷了好幾天XD)我自己有些意外,想著應是在與異質文化的相遇在當下總是亢奮,因著熟悉與未知的交錯,以及認知擴張的總總刺激,交感神經還活躍不已。倒是離開了現場,一整天裡獻豬的氣味彷彿都還在,腥氣與酒氣附著在身上,一直帶我回儀式現場。頭社的夜祭與吉貝耍的場域、氛圍、細節頗不相同,獻豬的數量較少,但禮數與擺放更為精細;布袋戲、歌仔戲台在公廨[1]前熱鬧地酬神,地方廟宇的神明被請到公廨裡相交陪,西拉雅文化與漢文化混雜、相交融的狀態使場面交疊錯綜,彷彿需要揉揉眼睛確認自己在哪裡,讓我想起每次去新化(舊時大目降)實驗林場爬山,入口有一間鐵皮搭的小廟,小小的空間裡左邊供奉土地公,清香素果,右邊則是阿立祖,米酒檳榔,文化的混雜在西拉雅地區處處留下線索,像是線頭的索引,預告背後流長的故事。可惜那天在拜完天公後沒待到最後,不知道點豬儀式如何。有聽到牽曲[2]仍感歡喜,後來才知內容是族群遷徙與死亡的哀歌,想想只剩下聲響而無從辨識意義的已消亡語言,聽來總是哀傷。

西拉雅平埔的頭社夜祭:獻豬。 (攝影 / 宜瑾)

冠彰的介紹中,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他說西拉雅平埔是一個想像的集合,每一個社(台南四大社應是麻豆、蕭壟、新港與目加溜灣以及其他)內部其實都有不同的文化差異,而這幾年,各社的差異應該會越趨明顯。我好奇為什麼?西拉雅的傳統曾有過斷裂,近年透過向保存較為完整的社學習、觀摩與相互參照、再回去依憑地方耆老的記憶,逐步重新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儀式與傳統,西拉雅文化需要往前面對溯源,回頭再建構,也得向後尋求延續與傳承。傳統以再建構作為途徑,聽來弔詭、發展出可供識別的差異性,則可能是地方均質化焦慮下的策略,但去尋找自己是誰、從哪裡而來,透過種種實踐尋覓與復返,從來都彌足珍貴。

11/21 鄒族傳統巫師泛靈信仰分享 (山美部落,阿里山,嘉義)

隔幾天在山美,發現聽故事實在是永恆迷人之事啊。敏全的分享圍繞在鄒族巫師的故事與文化,巫師的身體彷彿一個內觀的世界,見人所不能及:貝殼上的嬰孩、山芙蓉的布匹,又或是圈圈走動便進入視域的五階段場景。在過程中,我一直連結到我們在頭社夜祭所見的尪姨[3],以及有陣子因為一個出版計劃常跑廟宇所遇過的乩童與曾訪問的家將,這些不同文化(不論是鄒、西拉雅或漢)中,對我來說顯現出一個獨特的主題:作為介質的身體。既為人,其身亦為載體,作為與有靈萬物、與神明、與祖靈溝通的媒介,需要開放的被通過、被存有,卻也需要與原本的自我對抗,要抵禦貪婪恐懼,對摯愛節制,更需自我潔持,服務所需之人。

鄒族巫師沒有神靈附體的狀況,但其所擁有的附屬神靈(a-hngx)[4]在小舌菊[5]劃開後的到來,耳邊的指引,開啟人的身體與神靈共存的空間感;尪姨則作為載體,當神靈附身之後身體震顫,處於極其專注的狀態。壞鞋子過去田調牽亡歌、北管音樂屬於漢文化裡的傳統祭儀與民俗文化,其中的身體與空間,有什麼異同嗎?想起第一次與妳見面時,我們對「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雙重釋義,以台灣為尺度是一方水土,但細細看去,台北台南已是異質,西拉雅的內部亦是,遑論原民文化。水土的內部百花齊放,極其豐盛,各姝花草要找到共同的普遍路徑,會是怎麼樣的光景?

這次的筆友計畫孵化的特別慢(Orz),或許是因為短時間的參與,對於理解一個文化體系是遠遠不足的,認知平衡需要時間,猶在過渡而尚未底定,同時也感受自己的侷限與渺小,不敢妄然言之,寫得多是自己散漫的感受,疑問四散,倒也不需一一回應。只是好奇這些在台南駐留的期間所伴隨的踏查與到訪、不同文化的相遇,與妳的創作、àn身體或是發展中的駐地呈現《長流》產生什麼關聯、或妳怎麼看待?許該是個暫時的註腳、提問與紀錄,在àn發展途中的某些時刻,可以回頭(或歪著頭)指認與回應。

p.s.查詢資料的時候發現冠彰的這篇文章〈跟著祖靈出遊: 從「說故事」 到「交換故事」〉,覺得好好看,田野地裡的故事恆常迷人,從進入、理解到拾取並轉譯創作,是跨越時間與空間的考驗。說不定妳曾讀過,與宜瑾、也跟筆友計劃的讀者分享。

祝 好

家綺

2021/11/28

[1]公廨:文獻漢字亦作「公界」、「公堺」;,於現代臺灣通常是指西拉雅族、大武壠族或馬卡道族等原住民族祭祀阿立祖、太祖等祖靈的場所。

[2]牽曲:是一種由婦女擔任,雙手交叉牽圍成圈,配合簡單的二進一退舞步,邊唱邊跳的儀式歌謠,主要在於感念太祖(平埔西拉雅族祖靈信仰中的主要神祇)的庇護。

[3]尪姨(ang-î):原指臺灣漢族民間信仰中的女巫,但自明清時期漢人大批渡臺時,臺灣西部平埔族群在這個時期接受到漢人文化的同化,頭社族人亦然,開始將祭司稱為「尪姨」。

[4]附屬神靈(a-hngx):鄒族巫師(yoifo)於靈界有對應伴侶,男yoifo會夢見女伴侶,女yoifo會夢見男伴侶。

[5]小舌菊 (tanpaniou):鄒族儀式中使用之主要法器,意涵「旺盛生命力」。

[4][5]資料參考:鄒族yoifo(巫師)文化登錄民俗嘉義縣政府公告 p.1-3

親愛的家綺:

閱讀著家綺這一封信,覺得又經歷了一次現場,甚至我未意識到的部分透過妳的文字,也深刻了起來。那天我們隨著Basuya溯溪,大小的石頭展現在我們的眼前及腳下,好在是枯水期,河床走的比較輕鬆,不如去年夏天時的路程,大石塊的層疊與山羊路徑,實在是挑戰呀。路程中,我們遇見了幾顆巨大石塊,中間硬生生的斷裂了(沒錯,就像是鬼滅之刃的那顆大石頭,被刀劍一分為二剖開了)讚嘆著如此堅硬的石塊竟也有成為粉塵的時刻,水、真菌、時間,大自然的力量與多樣,一再顛覆人類的想像,而我們踩踏在這些形狀大小不一的石頭上方時,需要調整的是我們腳掌以上的身體。入夜時,獵人們的眼睛、耳朵異常敏銳,頭燈往山裡一照,說:「那棵樹上有一隻飛鼠。」往另一個方向說:「那邊有一隻山羊,後面還有一隻。」我們一群人東張西望的什麼也沒見著,大家一言一語的問著:「在哪裡?在哪裡?」獵人們覺得怎麼會看不見,不厭其煩的告訴我們:「在那邊,有沒有看到藍藍的兩個點,牠在眨眼睛。」幾回之後,比較有慧根的人開始看見了,告訴著還沒有瞧見的人們~

這一切好似一個寓言故事呀。

說起來很有趣,當我想起山林裡的那兩個光點時,浮現出來的是阿比查邦作品《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那裡面的眼睛光點,跟山林裡山羊的光點有著相同堅定的力量,令人畏懼與尊敬。野營山谷的深夜,伴隨著這座山谷在清朝時清兵與鄒族人的戰爭故事與營火堆上鍋子裡的藥燉羊肉,正訴說著生存的互敬互重。

壞鞋子溯溪達娜伊谷。 (攝影 / Basuya)

時間飛快,舞團結束了總爺藝文中心駐館計畫的重頭戲:曾文溪渡槽橋的現地階段呈現,辛苦的舞者們開始放假(他們從7月疫情回復後的密集排練、9月《吃土》水源劇場演出與拍攝、10月李貞葳《共狂》、11月到12月台南總爺駐館,一路不停歇)。我跟志洋則是在北上的路途中去後壁的宗範家(風中燈牽亡歌陣團)、彰化二水的阿達家(農村武裝青年樂團)串門子,當然也藉機回西螺、斗南待了幾天。中南部的景色、步調,如此舒適呀,從小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之中(雲林),我對於台北市的快速步調大多感到不適,也因此舞團選擇場地時總是略過密集的台北市,往人少一些的地方找尋,尤其喜歡擁有自然景觀的地方。

回應你提到的台灣南北的差異,的確台灣南、北(還有東、西)有非常大的不同,甚至我在環台的過程中閱讀到每個地區的山、海都是不同的。新竹的山有著兇猛尖銳的利角、南投的山是溫柔的曲線(像媽媽的胸部)、雲林沒有什麼山,但有廣大的平原;而雲林海口的海是土褐色的,空氣中充滿沙塵、台東的海是灰藍憂鬱的顏色、花蓮的海是可愛繽紛的糖果藍與綠。愛狗的我,甚至也會觀察每個地區對待狗的方式,是鍊在家裡、屋裡、果園,抑或是放養、讓狗兒自由自在的奔跑。以上的形容都是個人觀察,不負責任的,哈哈哈……。

倒是我自己有個習慣想跟家綺分享,是從2010年建立的。那年因為到巴黎駐村,順道旅行了不同的鄉鎮,在每一次火車或公車駛離拜訪的城市時,都會閉上眼感受這座城市要送給我的顏色,相同的我也會回應顏色給這座城市,算是一種靈魂上的交流吧。我很喜歡這種連結,無關人但也關人,人是構築這座城市的主體之一,而我在回應的是這整座城市(包含著城市的歷史肌理、人、動植物、土地、建築)。你知道嗎?當在閱讀這些顏色的時候,也可以感受到顏色帶來的溫度、質感,肌肉是上揚的還是平穩的。回到台灣後,也是相同的方式在面對著這一切,這次我從麻豆驅車離開的路上,麻豆回應我的是灰階的草綠色,而我用了天空藍回應祂。

「àn身體」一路走到現在,每個時刻的想法都跟過去不同,從形式上的到形而上的再到核心觀點的思辨,或許這是進一步退三步的走法,不過轉一個面向來看,退與進早已不那麼絕對,重要的是如何在不同的聲音、不同的震盪下繼續保持著思考的彈性。在這種萬事萬物不是絕對的邏輯上,身體乘載的是什麼(或是說能夠相應合的身體觀點是什麼)?能表現的是什麼?在生物多樣性與土地包容性裡,身體是用什麼樣的觀點進行運動的?而文化、社群又是如何在這之中建構?

肉身的存在是感知的受器,也是內在經過處理後回應的媒介、管道。而「內在經過處理」是什麼在處理?誰在處理?似乎這些年的身體實驗(不論是漢人民間儀式或是山林)都在朝著這些提問進行探索。

最實際的例子是在2016《彩虹的盡頭》、2018/2019《渺生》的創作裡,透過民間對於靈魂的儀式 — 牽亡歌陣進行了初步的探索,而這也連結到今年實際走訪西拉雅頭社夜祭與鄒族巫師文化的靈魂觀。我是一個泛靈信仰者,相信萬物皆有靈,每一個靈都有其存在的意義與價值,這些靈在那個頻率層次裡形成了一種社群關係;而人所處的頻率時空中,又斜角度或縱向的與之交疊/纏,因此整個泛靈的觀點是去時空的、立體的網絡關係。即便是第一次進到夜祭現場或是第一次實際聽到如此完整的鄒族巫師文化的分享,對我來說並不是遙遠的神話故事。對鄒族的小舌菊、西拉雅的澤蘭[6]覺得親切無比,而關於乩身、巫師的肉身、意識與附身程度或是如何伴隨,我則認為是靈與體的選擇,是儀式初始時的約定,相同不變的是乘載者的穩定與清明。

昨天是冬至,趁機吃了三顆湯圓,一顆芝麻、兩顆花生,象徵著又長大了一歲,禾禾也是。或許是有年紀了,現在的我喜歡甜甜的餡料配著清清淡淡的熱水,什麼也不加,滋味美好呀~

祝 身心安在

宜瑾

2021/12/22

[6]澤蘭:在西拉雅的吉貝耍部落裡是很重要的信仰植物。

「àn筆友計畫」: 2021 七月起,來自台南的 #合作觀察員 梁家綺開始與宜瑾通信,魚雁往返中慢慢梳理關於 àn身體的源頭、經歷以及所有的其他。

#àn身體日誌 #觀點紀錄 #筆友計畫 (整理排版:Ruby C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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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鞋子舞蹈劇場

壞鞋子首演於2014年,至今累積 6 個作品,營運 200 坪排練場。 透過田野採集,長期發展「ㄢˋ」的身體語言,與土地共生共存。 壞鞋子現為國藝會Taiwan Top年度演藝團隊(2019–2021)